胡晓江
人们在为小地方和小孩取名字的时候,骨子里几乎就是诗人了。有李太白的仙气飘飘、苏东坡的浪漫随性,有洪水泛滥般丰沛的形象思维。这使得那些小地方像唐诗宋词一般意境隽永,又像土坯瓦罐一般素面朝天,还像他们的小孩一般生龙活虎。他们常常将两者混淆,把本该属于小孩的乳名,安在了小地方身上;把本该属于小地方的名字,又阴差阳错地安在了小孩身上。但他们似乎从未察觉,并且将错就错、一错再错。
离开天马行空的想象来谈小地方的名字,肯定会脑筋短路。比如牧马坳,就要想象着曾有一群骏马在此溜达,有马鞭子甩得啪啪响的牧马人在吆喝透明的空气。而那群骏马来自遥远的北方草原,那个粗壮的、浑身散发着膻味的牧马人有皇室的血统。他被追杀,他隐姓埋名,他九死一生,他有着苏武牧羊的孤寂和忧愁。比如兰冲里,就要想象着幽兰满谷、暗香浮动。想象着曾有一户大姓人家隐居山里,房屋三进三庭,植桂花兰草,养鹦鹉锦鲤。夜已深,若水的公主在窗前剪烛,泪盼归人。比如井冲里,那就肯定有一口年代久远的老井被茂盛的菖蒲包围着,泉流不动,即使大雪封山,井水依然冒着热气。比如磓冲里,就要想象着在一脉溪流旁的筒车和水磓,在一间低矮的茅屋里,原始的水磓在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带壳的谷粒,使金黄的谷粒变成雪白的大米。比如化字头,肯定存在过化字的炉子,把字纸一张一张地递进炉火熊熊的火塘,让字纸燃尽,化为淡蓝色的烟缕。把字纸烧掉,避免字纸被玷污,是何其神圣的葬礼。比如白石冲,就该遍布着雪白的石头,嶙峋怪异,承载着白石一样坚贞的爱情。比如芭蕉坡,满坡的芭蕉在蔓延拥挤,有雨滑过、有风吹过、有溪流漫溢。
还有我引以为傲的地名,我的村庄——浒溪。“浒”者,《尔雅·释丘》中的释义为“岸上平地,去水稍远者名浒。”“溪”者,溪流也。浒溪,自带诗情画意。
吟哦着这些地名,你会想到“历史”这个严肃的辞藻。那些地名,有些来自朝廷,有些来自地方官衙,更多的则来自民间。民间士绅的一夜沉吟、乡里秀才的一声浩叹、或是粗砺汉子的一句笑语,电光石火,灵气勃发,才有了那些地名么?
小地方的名字,往往又混合着家族的气息,刻下了姓氏的烙印,使泾渭分明的方言落地生根。宋家园、李家塅、刘家湾、张家岭、王家屋场、杨家老屋、邹家大屋、赵府大院……它们伴随着先祖的迁徙,像某一阵风吹过来的种子、像某一只大鸟嘴中跌落的种子,在陌生的土地扎根萌芽,开花散籽,然后长成参天大树。它们浓缩着村庄的历史,使抽象的人文脉络清晰,并有着黑陶的质感和铸铁的重量。
田畴也有名字,形象生动,元气满满。斗笠丘,斗笠般大小的一丘田。蓑衣丘,蓑衣般大小的一丘田。三亩大丘,面积达到三亩的一丘田。枫树丘,枫树下的一丘田。三十八丘,既是田垄,也是地名,意谓三十八丘田加起来也才一亩大小,生存条件何其艰苦。与汉字的横平竖直不同,田畴依山就势,田埂顺水随路,它们意味着仓廪与香火,与耕种血脉相连。一座大院、一丘大田、一脉大山、一洼坡地,甚至一溪、一瀑、一塘、一路,都有着自己的乳名,都有着主权更替时的惊心动魄。
而小孩的名字,还在襁褓之中甚至还在母体就已构思,把动物、植物、山水、节气、时辰、数字、辈分、时代都糅合了进去。当端午遇上中秋,与黑牛、二狗一起,约上解放、跃进去赶集时,可能是男女老幼的六个人。他们走在弯曲坑洼的乡路上,乡路伸向辽远,伸向灰蒙蒙、闹哄哄的古老集市。他们谈笑风生,经过一个个有名字、没名字的小地方,把一串串的脚印留在山梁、山涧、山麓、山坳,留在田垄、溪畔、河堤、滩涂,像一丛有思想的芦苇,走在时间的最深处。
山峦或许会崩塌重塑,河流或许会决堤改道,茫茫沃野或许会荒芜石化,高院深墙或许会飞灰湮灭,但地名还在。有老地名,有新地名,有推翻老地名而启用新地名。但真正楔入骨髓、触动心灵、铭刻记忆的,还是老地名。它们是乡土的组成部分,土得掉渣,重若千钧。没人知道那些地名的始作俑者是谁,初衷是什么,就像没人知道山为什么站在那里、村庄为什么称为村庄。只有那些地名生动如初,被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地念叨着,直至天荒地老。